没有VAR的2002世界杯，韩国如何在争议中创造历史？
本文字数｜4037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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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看到韩国队庆祝胜利，世界球迷都会想起21年前那个没有VAR的夏天。那是一届神奇而又充满争议的世界杯，希丁克和朴智星们成就了辉煌，但历史的讲述者，绝对不会将“公正”二字刻意放大。
1987年，韩国各地爆发的大游行，终结了前总统全斗焕的军政府统治。15年后，韩国民众再度涌上首尔街头，不是为了纪念被军方杀害的大学生，而是庆祝他们的国家队在足球最高殿堂创造历史。
四强，亚洲球队在世界杯舞台的“珠穆朗玛”。时至今日，人们都会感到不可思议。“太极虎”当年是如何实现爆发的？这个有趣的话题背后，有你们知道的，也有你们不知道的。
颠覆观念
2002年，世界杯第一次在亚洲举行，也是第一次由两个国家共同承办。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，因为自从日本(1910年至1945年)入侵并殖民统治朝鲜半岛之后，两个国家的外交关系一直不好。1994年至今一直生活在首尔的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邦亚曼·茹瓦诺表示：“在韩国，日本人野蛮的殖民统治所带来的伤害，依旧刻在民众记忆里。在这里，日本被视作韩国近现代所有痛苦和仇恨的根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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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90年代，这两个敌对情绪很浓的东亚国家，一直在暗中较劲，希望独立举办世界杯正赛。国际足联的介入，让双方足协领导握手言和。茹瓦诺接着说：“那届世界杯本是韩国的国家盛典，是他们在国际舞台展现自我的机会；但所有这一切都要与日本分享，让韩国人感到非常不快。最终，他们的足球队取得了令人兴奋的成就，Korea变成了Corea！”
比死敌表现得更好，对韩国人来说是一种强迫症。世纪之交，诞生了起亚、三星和现代等著名品牌的韩国，刚刚开始“走向世界”，而当时日本的产品早已影响了全球年轻人。在2000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、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的推动下，这个国家开始增强“软实力”、输出自己的文化产品(尤其是电影)，同时还大力发展了国内旅游业。
在这种背景下，韩国足协多次邀请1998世界杯冠军主帅、法国人雅凯执教“太极虎”，可惜屡次被拒。退而求其次，他们选择了许斯·希丁克。
荷兰人2001年上任后作出的第一个决定，就是每次公布国家队大名单，都挑选23名最优秀的球员。这不是很正常吗？在别的国家是，但在韩国不是，因为那里崇尚论资排辈。当年协助希丁克的体能教练阿诺·菲利普斯证实道：“更多地挑选老将，虽然不是法律规定，但却是一条被严格遵守的准则。许斯的目的是组建一支优秀球队，所以他必须越过这条规则，让更多有胆量、有才华的年轻球员穿上国家队战袍。他的举措，给韩国足球带来了深远影响和积极改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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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唯才是举的政策，终结了许多特权，无论在场内还是在场外。年轻人可以与老将一起在餐厅吃饭，在目前的韩国巨星孙兴慜看来，就是一场转折性的文化变革。“结束年轻人和老将的区别对待，希丁克改变了一切！年纪和身份不再那么重要，球员的能力和他所带来的回报得到了重视。这种全新的政策，彻底改变了韩国队内部的氛围，给整个国家的足球带来了新的精神状态。”
改变球队精神状态只是希丁克系列调整的开始，荷兰人的最终期望，是球员们在比赛中拿出最好的表现，所以他会要求国脚们每场比赛都有最佳身体状态。于是，2001年10月到2002年7月，韩国顶级足球联赛全面停摆。菲利普斯回忆道：“当时大部分韩国国脚都在本国联赛效力，所以我们用了长达半年的时间，与核心成员完成了细节打磨。”
为了增强球员的肌肉力量，希丁克要求菲利普斯与韩国传统队医一起确定训练内容。球员们也被允许继续吃红参，以及在韩国非常流行的其他补品。健康，是所有人关注的重心。如今在苏超格拉斯哥流浪者俱乐部工作的菲利普斯笑着说：“慢慢地，我们发现针灸也很有效。作为欧洲人，我们的手段与他们完全不同，但把二者结合起来，是很棒的想法。”
这还不够，因为希丁克的终极计划非常残酷。荷兰名帅坚持认为，他手下这批球员必须通过对阵强队来检验自己的能力，哪怕是自取其辱。他希望韩国队多与豪强交手，对大比分击败弱旅完全不感兴趣。当时的韩国足协首脑郑梦准对此不是很感冒(2001年联合会杯惨败给法国)，但他最终还是做出让步，安排了“太极虎”对英格兰、克罗地亚和尼日利亚的友谊赛。
命运的转折
世界足球巅峰赛事到来前，希丁克的弟子们已经充满斗志。而盛会开幕前几天，在湿度高达85%的闷热天气下，韩国队让刚刚经历了一个疲惫赛季的法国球员困苦不堪。当时的法国中场珀蒂甚至表示：“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比赛之一。”那场比赛韩国队采用了令人窒息的紧逼策略，法国队虽然3比2取胜，但却付出了齐达内膝盖受伤的代价——这也直接导致卫冕冠军后来小组赛出局。
当年只有21岁的朴智星，那场比赛结束后放出豪言：“我们可以跟全世界任何球队抗衡。”
2002年6月4日，韩国人以一场胜利开启了他们的世界杯之旅，2比0击败波兰，也是“太极虎”第一次在世界杯正赛赢球。次战1比1战平美国后，朴智星又帮助东道主1比0掀翻菲戈、鲁伊·科斯塔领衔的葡萄牙。入围淘汰赛，希丁克的第一个目标达成。作为奖励，韩国政府决定免除那届球员的兵役。韩国男性通常都要服兵役，为期18个月，很少有例外。所以淘汰赛阶段，韩国国脚们都是怀着轻松心情上阵。
在韩国年轻人心中，安贞焕、朴智星们拥有了堪比超级明星的身份。菲利普斯笑着说：“有一天，球队日常训练，看台上学生们的叫喊声非常大，大家在场地里都听不到彼此说什么，那场面，就像流行乐团在开演唱会。而当我们离开球场时，看台上的球迷不断试图从警察身上爬过来与我们会面，现场安保人手完全不够用。”
当时年仅10岁、目前在德甲美因茨踢球的中场李在城，就是其中的一份子。“那段时间，在学校里，所有人只谈论足球和国家队。”
2002年6月18日，世界杯1/8决赛，韩国对阵意大利。看台上出现了一面巨幅tifo，上面写着“1966再现”，很显然，韩国球迷希望“太极虎”复制当年朝鲜队在英格兰缔造的辉煌。开场仅仅4分钟，东道主就获得点球，不过安贞焕的射门被布冯扑出。这成为了比赛的第一个转折点，因为一刻钟之后，维耶里帮助意大利队取得领先。看起来，韩国队要玩儿完了。
比赛来到第88分钟，帕努奇一次糟糕的解围，让薛琦铉完成压哨扳平。加时赛出现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、有利于东道主的错误判罚：托蒂在禁区内被犯规，主裁判比隆·莫雷诺却以假摔为由向“罗马王子”出示了第2张黄牌；托马西的致胜金球，被莫须有地判为越位。最终，安贞焕在第117分钟让意大利人“突然死亡”，而他只是一名在佩鲁贾踢球的替补前锋。
比赛结束后，亚平宁半岛炸锅了，所有媒体都在痛骂这场“丑闻”，《体育邮报》用了“小偷”作为头版标题，佩鲁贾俱乐部主席高奇更是直接解雇了安贞焕。“你认为我会留下一名毁了意大利足球的球员吗？”不过因为一个进球而失业的安贞焕，居然让朝鲜半岛出现了友好气氛，“北方人”通过电视台向邻居表达了祝贺。而当天早些时候，日本队被土耳其淘汰，简直是双喜临门。
如今回想那难忘的一天，孙兴慜依然非常激动，那场比赛，对韩国头号球星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。“那次胜利，让我产生了成为职业球员的念头。赛前几周，父亲问我：‘你真的想走这条路吗？’我没有给出答案。目睹前辈们击败意大利后，我主动对爸爸说：‘是的，我准备好了！’”
在光州世界杯球场，也就是后来更名为“许斯·希丁克”那座球场，韩国队又淘汰了另一夺冠热门西班牙。那场比赛的剧本，跟韩国对意大利差不多一个味道，区别在于“斗牛士军团”被抹杀的进球不是一个，而是两个……那场比赛的主裁判，名叫加马勒·甘杜尔，埃及人。
伟大的遗产
这是不是一场巨大的闹剧？
直至今日，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足球人，依然认为他们是输给了腐败和黑哨。因为从那以后，韩国队再也没有在世界杯舞台取得像样成绩。去年成为维罗纳市长的托马西板着脸回忆道：“我后来重看了无数次(慢动作回放)，根本没有越位，本来应该是我们晋级！”
当年那些误判，已经进入了意大利足球“丑闻博物馆”。是役替补出场的迪利维奥一提到莫雷诺这个名字就火冒三丈，而那个厄瓜多尔人，2010年因为贩毒在美国被捕。“整场比赛，他对我们都是满脸鄙夷，对韩国球员却很热情，赛后他甚至拒绝与我们握手。他那6公斤海洛因不是藏在内裤里，而是在身体里！”
除了裁判问题，业内人士对韩国球员当年展现出的超强体能也非常吃惊。2016年10月，前法国中卫勒伯夫表示：“那些家伙就像骡子。”希丁克笑着回应道：“能让球员跑得更快的禁药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那半年球员们从早到晚都在努力工作。”
东道主超常发挥，总会成为争议话题。韩国之所以掀起巨大风波，还在于这是一个腐败、丑闻层出不穷的国家。2015年10月，郑梦准因为在2018、2022世界杯申办竞争中做出违规行为，被国际足联道德委员会永久禁职。2017年，韩国首位女总统朴槿惠锒铛入狱，原因是贪污受贿、滥用职权。
但这足够让韩国成为一个理想的“罪犯”吗？在茹瓦诺看来，这是一种认知偏差，但又不是毫无根据的偏差。“为了贩卖自己的文化，让国家获得露脸机会，韩国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……”而面对质疑，李在城笑着表示：“对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比赛涉嫌腐败？反正我没听说过相关调查和结果。”
不管是否有黑幕，连克劲敌让韩国空前团结。半决赛对德国这天，超过2000万人坐到电视机前，700万人涌上街头……只是奇迹没有再次发生。巴拉克第75分钟的进球，阻止了韩国人继续前进。德国后卫拉梅洛回忆道：“那是我在国家队踢过的最艰难的比赛之一。韩国人每球必争，完全不会让你舒服传控。”那年夏天，拉梅洛不幸成为“四亚球员”，但他并不迷信，并认为韩国队的“禁药”或许来自看台。“他们进入世界杯半决赛不是偶然，那些令人难忘的球迷，一直在抬着球队前进。”
足球，2002年之前在韩国并不是最受欢迎的体育项目；而1997年爆发的经济危机，与这股“红色浪潮”密不可分。茹瓦诺认为，韩国是一个民族主义浪潮持续了数百年的国家，2002年完成了不同形式的展现。“经济危机时期，我们看到了很多疯狂景象，比如普通民众纷纷捐出自己的珠宝首饰，希望帮助国家走出困境。”
缔造神奇与狂热的希丁克，就此成为了超级英雄。除了“荣誉国民”称号，荷兰人还在韩国获得了很多特权，比如终身无限制免费头等舱机票，每次踏上韩国土地都能享受专车服务，还有济州岛上的华丽别墅。来时是“备胎”，走时是上帝。而且别忘了，回国执教埃因霍温后，希丁克还带上了朴智星和李荣杓，前者更是在2008年成为了第一名赢得欧冠的亚洲球员。
在韩国，没人会忘记那届世界杯，不仅因为很多街道和公园被改成了英雄的名字，还有它开启了韩国现代历史新的篇章。这也是时任总统金大中的目标：“这届赛事，应该从外交、经济和文化上稳定韩国的局势。”从那以后，韩国文化海啸席卷全球，从《江南Style》到《寄生虫》，再到《鱿鱼游戏》。茹瓦诺表示：“相比日本，大家对韩国人在2002世界杯上的记忆更加深刻。这是一种象征，因为从那以后，韩国逐渐追上日本，成为了亚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”
在这个对出人头地有着强迫症的国家，40%的青少年承认曾因为压力太大想过自杀；但大家对于2002年那段冒险的看法，却是非常健康。正如李在城所说：“当年那些球员非常受尊重，他们在韩国足球领域扮演着特别重要的角色。那段历史不仅不会给我们压力，反而还意味着动力和希望。希望有朝一日，我们也能像2002年那支球队一样，干出一番大事。”
本文作者：阿里·贾哈特
编译：向波
本文原载于第877期《足球周刊》
发行日期：2023.10.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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